我庆幸我的无所不能:纵放我的灵魂,在时空轮回中穿越、游荡。
晨雾浓浓,月影尚未退去,我的身形降临在民国时期的松江。
松江府,云间城,风清水夜静月明。
泾流漫溢,静静地淌过松江小城的脚下,流进街头巷尾,流进人们温香好睡的晨梦中。月色依旧,河岸杨柳轻扬,微风柔柔,似乎季节依旧在仲夏徘徊,未至清秋。青草爬满堤岸,掩去了河边上仅有的裸地。常青藤也承袭季节潜滋暗进的嘱托,在初秋的时节里疯长,攀上墙垣,攀上白墙,攀上灰瓦,最后攀上屋顶。野花在堤岸旁的青草中绽放,证明着江南季节的温润和土地的肥沃,证明着松江自然的丰沛、环境的妩媚妖娆。昨晚一夜多情的雨,冲刷掉了白墙上积蓄已久的暗黑,冲掉了树枝花叶上的微尘,让这些美好的生命承受月光的洗礼,静待晨曦的照耀。
袜子弄旁的河堤已然成路,弯曲地伸向松江府旧址的方向。
袜子弄依旧燃着几家灯火,那是昨夜就辛苦劳作的机工们仍在操弄着织机。正是他们用善于勾连经纬的巧手织就衣被,温暖天下。机声隐隐,人声淡淡,在清晨的空气中若有若无,忽来忽去。这些就对岸而言,都成了隔岸的风景,仿佛依依相关,又仿佛丝毫无关。就像这座坐落在此岸的孤独的寺庙,隔着泾流与看着俗世的辛苦奔波、男欢女爱,看是看在眼里,而心则需别无旁骛。秋蝉在堤旁绿树的浓荫叫着,叫声像泾流中出现不久的小火轮的叫声一样悠长,仿佛它们也像机械一样从不知道倦怠。叫声里没有忧伤、没有欢乐,几乎放弃情感表达,仿佛木制般坚实、单调、乏味,无欲无想、无嗔无痴。
俗世的松江可以入镜,可以入画,甚至可以入禅。
最可以入禅的,当是袜子弄对面的禅定寺。白墙黑瓦,晨钟暮鼓,香客纷纭,骚客雅集,内有古树蔽日,侧有谷水相拥;梅花隔戒墙散香,禅语随飘风入耳。我脚步翩跹,踏过跨河的木桥,走进寺庙。寺内禅舍幢幢,花木垂连,曲径通幽。彷徨中,一阵阵稀稀落落的琴声伴着叹惋声幽幽传来。循声而往,行至寺内最大的不知活了几百年还是上千年的大树下,但见一亭,又见一几一琴一人,一袭白衣坐于亭内,石桌上抚琴,吟到:“锦瑟无端五十弦,一弦一柱思华年。庄生晓梦迷蝴蝶,望帝春心托杜鹃。 沧海月明珠有泪,蓝田日暖玉生烟。 此情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。”两行清泪流下,在月色里闪着清冷的光。“可是大千兄?”那人漠然点头,二十岁左右的脸上,竟然老成得面无表情。“可是为情所困?”那人将琴推至一旁,从贴身口袋中摸出一张照片,我知道这是这位年轻人的表姐,也是他的未婚妻谢舜华。那人抚摸着照片自语:“舜华,我的木槿花。”语声凝噎,泪如雨下。月色中,我们看到了他,干净面庞,光光的头顶,竟然和后来的张大千判若两人。
寺中晨钟响起,他憔悴的脸庞,我不忍再看。“过去就成过往。”他悲哀迷惘的眼神,如晨雾里渐渐退去的月亮。叹了口气,“我已遁入空门。”随后唱了个偈子:“天也空,地也空。人生渺渺在其中。日也空,月也空。东升西坠为谁功。妻也空,夫也空。黄泉路上不相逢。”我不禁问道:“君心可空否?”他面露红晕。
晨曦透过树影,花一般散落在亭子周围的芳草地上。微风袭来,树枝轻摇。袜子弄已经醒了。嘈杂的人声随微风从河对岸传来,若隐若现。
“看风树,树动风摇,树欲静而风不止。”我言。
“入禅定,定立禅参,定且固然禅难悟。”他道。
我轻声地笑了,“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。僧空俗色,如何分得那么清啊!人非草木,孰能无情。然人活一世,草木一秋。就像我们身旁的这棵大树,去年遭受霜风雨雪的侵蚀,今年它不是依然枝繁叶茂吗?”
他叹了口气,微微点头。操琴即抚,不料琴弦崩断,我转身离去,他愕然而立。
禅定寺与袜子弄间的泾流,静静地流淌。
多年后,禅定寺没了,那棵最大的古树也淹没在钢筋水泥修起的丛林之中。袜子弄还在,那条泾流也依然还在。
据史料载,1920年张大千从日本学成归国,感念未婚妻谢舜华去世,至松江禅定寺出家为僧。师事逸琳法师,法名大千,然三月后即还俗。
坊间亦有传闻,大千先生终生作画无数,然终未抚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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